悠揚的鈴聲在古老的校園中響起，剛才還靜謐的校園頓時熱鬧起來，人群從建築物中湧出，處處充滿了生機。

楊燕在低頭收拾自己的課本文具，朋友們跑了過來：“楊燕，反正沒課了，我們去維多利亞逛逛吧！”

楊燕笑著搖搖頭：“今天不行。謝勒教授讓我去他的辦公室。”

“啊？”一眾朋友十分失望。

劉威從自己的桌子下抱起足球，頂在頭上嚇唬楊燕：“小心哦，我聽說那個謝勒老頭最喜歡借口訓話，把年輕漂亮的女學生叫去自己的辦公室非禮……啊呀！”

他被阿麗一把推了出去。

楊燕笑道：“你以為別人都和你一樣思想齷齪啊，劉威？”接著她對朋友們說，“你們去玩吧，別管我了。謝勒教授一說起來就剎不住的，我想……沒有半個小時是不會放我走的了。”

朋友們失望地告別了。又等了十分鐘，楊燕才起身去謝勒教授的辦公室。

馬修斯·謝勒教授的辦公室在大學的主教學樓第三層，東起第四個房間。而楊燕上課的教室就在這座大樓的第二層。

教授的辦公室大門是敞開著的，楊燕站在門前咳嗽了一聲，然後輕輕敲門，裏面傳來了謝勒教授低沈的聲音：“請進。”

楊燕這才走進去。

老教授看到是他的學生，從座位上站起來，順便將眼鏡摘下放在口袋中。

“謝勒教授，我是為我上次在課堂上違反……”楊燕打了半天的腹稿剛剛開了個頭，就被教授伸手打斷了。

“楊，你知道嗎？那天你很幸運。”

“啊？為什麽？”

“因為你遇到的是我，而不是帕茲利教授。”

楊燕越發糊塗了。帕茲利教授可是大家公認的老好人，平時總是笑瞇瞇一臉和善的樣子，就算遇到學生，他也會彬彬有禮地打招呼，儀容一絲不茍，是不少女生心目中“迷人的老紳士”。而相反……眼前這個謝勒教授是以嚴格著稱的，用國內的稱呼，就是“魔鬼教授”。為什麽反而碰到他會比帕茲利更好呢？

看到楊燕眼神中的疑惑，謝勒笑了：“很簡單，帕茲利那老頭子是諾茲郡的忠實球迷，如果讓他知道你在他的課上看森林隊主教練的專訪，我打賭，他會把報紙當場撕碎。在諾丁漢，諾茲郡和我們是死敵。”

楊燕覺得撒謊不太好，哪怕會被教授罵，她也得把真相說出來。

“教授……我不是森林隊的球迷。事實上，我連足球迷都不是。對不起……”

說完，她低著頭等待責罰。但是她卻聽到了更大的笑聲。

“當然，我當然知道你不是球迷。如果我連自己的學生都不了解，還怎麽為你們講課呢？那份報紙後來我也看了，讓我驚訝的是托尼那家夥竟然是一個狂熱的東方文化追隨者。”

楊燕聽教授的語氣，似乎他們兩個認識了很久一樣。她心中有疑問，卻沒敢問出來。

謝勒教授講得興奮，沒註意到楊燕臉上露出的疑惑神情。

“你瞧，這世界就這麽神奇。我喜歡諾丁漢森林，諾丁漢森林的主教練喜歡中國文化，而你……來自中國的女孩則是我的學生。”

“確實很神奇。”楊燕笑道。她在心裏想，如果我告訴您我還給那個主教練當過導游，他臨走的時候給我留了電話號碼，希望我做他的中文老師，教授您會不會覺得這世界更神奇呢？

“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會懲罰你。你現在就可以走了。”謝勒教授伸手送客。

楊燕巴不得如此呢。她告別、轉身，卻又被叫住了。

“哦，楊。我覺得你可以嘗試去喜歡一下這小東西，我發誓你會喜歡上它的。”

“謝謝教授，我會的。”

※※※

在回出租屋的路上，想到剛才自己遇到的一切，楊燕還是會忍不住笑出聲來。如果當初劉威不把報紙扔給自己，而是自己承擔下來，說不定下午他就會喋喋不休地炫耀自己和謝勒教授的良好個人關系。

楊燕決定把這事說給劉威聽，然後讓他瘋狂地嫉妒去吧。

路過一個書報攤的時候，楊燕被擺放在最前排的幾份報紙吸引了目光。

這些報紙不是一個名字，卻有一個共同點。楊燕在上面掃到了那個熟悉的名字：托尼·唐恩。

不知道出於什麽心理，楊燕停下腳步，拿起了一份有很多照片的報紙。

這是一份全英銷量最大的報紙，盡管名聲不怎麽好——《太陽報》。

體育版被翻到了最上面，顯然這是為了吸引過路學生購買的一種促銷手段。老板知道在英國什麽體育運動最受歡迎，也知道年輕人最喜歡哪種運動。

報紙左邊一排放了幾張大小相同的照片，整齊得就像四格漫畫。

四幅照片取景都一樣，聚焦在看臺下方的教練席上。一身黑色西服的托尼·唐恩是照片中的主角，每幅照片他的動作表情都不一樣。

第一張，他高舉雙臂，咧開嘴大笑著，身後則是雀躍的人群。題圖文字很簡單：十三分鐘，1：0。

第二張，唐恩掄腳踢向場邊的水瓶。至於踢沒踢到，以及踢到之後的後果，楊燕就無從得知了。題圖文字：四十五分鐘，1：1。

第三張，唐恩無奈地揮揮手。題圖文字：四十八分鐘，1：2。

第四張，唐恩非常誇張地將手中的西服摔在地上，表情猙獰。題圖文字：全場結束，森林隊告負。

這則圖片新聞的標題是：托尼·唐恩的一場比賽。

看著照片上表情豐富到可以去做演員的唐恩，楊燕覺得這人有些意思。初次見面的時候，留給她的是一個彬彬有禮的印象，和照片上激動憤怒的主教練可一點不像。

也許劉威說得沒錯：做職業足球教練的男人，都不可能是永遠彬彬有禮，永遠保持冷靜的紳士。

這讓她想到了剛剛單獨見過面的謝勒教授。在公眾面前的老教授永遠都是板著臉，一副嚴苛要求所有人的樣子，幾乎不近人情。學生們沒幾個不在背後罵他的。但是楊燕卻有幸在十五分鐘之前看到了個完全不同的馬修斯·謝勒教授，讓她大開眼界。

她重新把目光投向報紙。謝勒教授和唐恩教練都有著兩副完全不同的性格，而導致這種情況的原因則是足球。

中文老師麽……

也許偶爾做做兼職也不錯。

※※※

唐恩那個淩亂的單身漢家中，報紙被扔了一地，這讓原來就足夠糟糕的室內環境更恐怖了。

這些報紙幾乎都是一邊倒地批評托尼·唐恩教練上場比賽的戰術和臨場指揮，怒斥、諷刺、反襯什麽手段都用，真應了那句老話：“嬉笑怒罵皆文章”。

“這群狗娘養的媒體……”唐恩手裏拿的正是《太陽報》。雖然在有關他的報道媒體中，這份報紙是著墨最少的，但是從那別具一格的“四幅漫畫”式報道可以明顯聞到諷刺的味道，很濃很濃，濃得就像昨天晚上他喝的意大利奶油蘑菇湯。

“媽的，老子贏球的時候你們一個個舔我的腳趾，說我是最佳教練，年少有為。我這只不過才輸了一場比賽，就什麽批評都來了……”

沒錯，什麽批評都來了。從唐恩的用人，到這幾場比賽森林隊堅持的新風格，都成了媒體批評他的原因。尤其是唐恩堅持的“高效率足球”被譏諷為“高失誤率足球”。也不怪唐恩如此惱火，同樣是這幫媒體，在森林隊五連勝的時候，高呼這種快速高效的足球是符合現代足球發展方向的。

當然，讓唐恩最憤怒的不是被人罵了，而是看著這些人在輿論上對他大肆批評，說著完全不負責任的話，他卻沒有辦法反罵回去。其實他肚子裏面有很多反駁這幫孫子的言論，卻沒有途徑說出去。為了此事專門讓俱樂部召開新聞發布會嗎？那又太小題大作了……

憤怒的唐恩在屋子裏面轉來轉去，滿腔怒火無處發洩的痛苦不足為外人道也……當他轉到臥室，擡眼看見那巨幅照片之後，腦子終於冷靜了下來。

晚郵報的社長老頭很講信用，在那次電話的一天半之後，就讓人送來了已經裱在鏡框中的照片，還專門幫他掛在臥室墻上，正對那張床。這樣，他每天早上起床之後，第一眼就能看到這輝煌一刻。

一片紅色浪潮下，自己振臂歡呼。

這是名為“勝利”的油畫，是值得永久珍藏的藝術品。

凝視著這幅照片，唐恩想到了最好的反擊方式。

他點了點頭。老子從來就不是被人打了右臉，還要把左臉湊上去的軟柿子。現在我沒辦法反駁你們對我的批評，但別以為我會保持沈默。下一場……下一場比賽我會讓你們繼續爬回來舔我腳趾頭的！你們這群該死的墻頭草！

唐恩高舉雙臂，模仿著照片中的造型，閉上眼幻想自己身處山呼海嘯的球場中，提前享受勝利的喜悅和覆仇的快感。

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自己放在客廳桌子上的手機響了。

一路踩著報紙跑回客廳，發現來電顯示是很陌生的電話號碼，稍微猶豫了一下，他還是接通了這個電話。

下一秒他就驚喜地跳了起來。

“楊燕！”

“是我，先生。我考慮了很久，決定接受您的好意，做您的中文老師。”

楊燕聽到電話那邊的唐恩發出了孩子一樣興奮的笑聲。

“你考慮得可真的很久啊，楊老師……不過答應了就好，你知道嗎……”

唐恩坐下來，靠在椅背上，將雙腳蹺在桌子上，開始撒謊。

“……你知道嗎，因為得不到你的指導，我就像在黑暗中失去了燈塔指引的迷航之船，原地轉圈了兩個月。我想如果你再不來，我就要放棄對中國文明的興趣了。”

自從附身到了這個鬼佬身上，唐恩發現他自己也發生了一些變化，比如他比以前的自己更開朗了。這是理所當然的。成天都能接觸到自己最喜歡的足球，確定了人生目標的唐恩，早就不是以前那個偏執孤傲的唐恩了。當然了，今天他這麽興奮也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因為楊燕同意了做他中文老師。

他這邊說得興高采烈，那邊的楊燕則聽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先生，如果您再這麽喋喋不休下去，我想我就要改變主意了……”

“啊不！當然……我會聽話的，你不讓我說我就不說話。”唐恩還誇張地捂住了嘴說話。悶聲悶氣的，逗笑了電話那頭的楊燕。

“為什麽先生您這麽興奮？”

“因為我今天心情很不錯。”唐恩隨口胡謅。

馬上就被楊燕察覺出了問題：“咦？教練先生，您的球隊不是昨天才輸了球嗎？”

“這個……當然，不過輸球未必就是壞事。我們要從積極的角度看這個問題，不是嗎？好了，別談那令人掃興的比賽了，我們需要詳細談談你擔任我中文輔導老師的事情，這種事情在電話裏面通常說不清，我想我們有必要見個面……你現在在哪兒？”

楊燕擡頭看看街對面，那兒有一家咖啡館，於是她把名字報給唐恩。

“Ok，我最遲三十分鐘後到。”

※※※

楊燕聽到唐恩匆匆掛了電話，她這才穿過馬路推門進入那家咖啡館。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隨便點上一杯果汁。她還在想自己作出這個決定是否是正確的。除了從媒體的報道上，她根本不了解這個人，不知道這個人的真實性格如何，不知道這個人的背景履歷。盡管上面兩個問題在那篇專訪中都有提及，可是楊燕認為在如今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媒體輿論的公信力已經大不如從前了，很多時候她會習慣性地懷疑媒體對一件事的看法，同樣也會把這種懷疑放到媒體報道一個人的身上。

如果要做他的家庭教師的話，肯定首先要有足夠的了解。否則……在異國他鄉，和一個陌生男人，誰也說不準會不會有危險。

楊燕坐在這家小咖啡館中，心情忐忑地等待著她要見的人，這感覺真好象相親啊……

門口的風鈴響了起來，有人推門而入。楊燕擡頭張望，看到一個戴著墨鏡的男人正在門口東張西望。她低頭看看表，距離自己掛電話正好半個小時。

“嗨。”這個男人太顯眼了，楊燕只能主動站起來打招呼，把他拉過來。

“對不起，路上碰到一起車禍，稍微耽誤了一點時間。沒讓你久等吧？”

見到了真人，楊燕發現那個報紙上張狂的主教練又回到了初次見面的紳士模樣。她搖搖頭：“沒有，時間過得很快。”

唐恩坐下來，摘掉墨鏡，揮手叫來服務生，禮貌地先問楊燕需要什麽飲料。楊燕看了看還沒有喝一口的果汁，搖了搖頭。

“給我隨便來一杯咖啡，謝謝。”打發走了服務員，唐恩扭頭凝視著眼前的女孩。高中的時候讓他朝思暮想過，讓他在某個角落默默註視過的女孩子，如今坐在自己面前，臉上還帶著一絲羞澀的微笑。

楊燕終於忍不住問道：“先生，您在看什麽？”

“啊，沒什麽。對不起，我走神了。呃……”

侍者送來咖啡的同時，還拿來了一張白紙和一桿筆。

“唐恩先生，幫我簽個名吧！”滿臉雀斑的英國男生興奮地說道。

“好……不過昨天我們才剛剛輸了球。”

楊燕滿臉微笑地看著唐恩低頭在紙上寫下他的名字，寫完英文，他想了想，然後歪歪曲曲地又寫下了自己的中文名字：“唐恩”。

“這是……”那男生沒搞清楚。

“嗯，你知道，我很喜歡中國文化，這是我給自己取的中國名字。你覺得怎麽樣？”

“雖然我看不懂，不過很漂亮……”男孩子拿著簽名滿足而去，唐恩回頭則看到了楊燕有些驚訝的表情。

“哈哈，吃驚吧！我也自學過哦，雖然只會寫這兩個字……”他在撒謊，實際上他會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和四川方言，也寫得一手好字。

楊燕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她有些迷茫地點點頭：“是啊，很吃驚……沒想到你會寫漢字。不過……”她在餐巾紙上寫下了唐恩的英文名字“Tawin”。“這個我覺得念成‘吐溫’更合適。”

“吐溫？這是什麽奇怪的名字？”

楊燕咳嗽了一聲。這男人不知道勞倫斯，難道連另外一個著名的作家也不認識嗎？

“馬克·吐溫的吐溫……”

“啊！”唐恩拍拍自己的腦門，“《湯姆·索亞險記》！不過我自己更喜歡‘唐恩’這個名字。”

楊燕歪頭看著他問道：“為什麽呢？”

“我不知道，我就是覺得這個好聽，比什麽‘吐溫’好聽多了。”

楊燕看了唐恩半天，然後才笑道：“我也覺得這個更好聽，唐恩先生。”

“叫先生顯得太陌生了，你可以叫我唐恩。”唐恩心裏打的主意是——這本來就是我的名字。

沒想到楊燕搖搖頭：“先生，我們只是第二次見面……”

見鬼！我們已經見過很多面了！我們是高中的同班同學……唐恩真想這麽告訴對面的女孩，可是他不能說。

楊燕一副堅持己見的樣子，唐恩認輸了。

“呃，隨便你吧……”唐恩認輸了。這是他第二次和楊燕單獨相處，他缺乏經驗，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還是楊燕提醒了他：“唐恩先生，你叫我來是為了什麽？不會就是我們兩個坐在這裏發呆吧？”

“噢，當然，我們需要仔細談談關於你教我中文的事情……”

半個小時之後，兩人商定完了一切細節。考慮到唐恩工作的特殊性，中文學習的時間有限，所以每個星期只上兩次課。周末肯定不行，因為唐恩要率隊打比賽，主場比賽還好說，如果是客場比賽，那一出門就是兩三天。最後確定每周一和周四的晚上，楊燕到唐恩的家中給他上課。報酬每小時十英鎊。如果有臨時變動的話，要電話通知對方。

談完了唐恩準備請楊燕吃中午飯，但是被拒絕了。

“呵呵，真抱歉。我的朋友約好了中午等我一起吃飯的。”楊燕笑著走了。

唐恩看著她的背影，覺得自己放走了一只輕靈的蝴蝶，有些悵然若失。

不過……很快他就把心情調整過來了。反正每個星期有兩個晚上能夠見到她，時間還多的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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